屈 姑 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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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摘要】:
提要:先秦文獻對屈原的記載闕如。至西漢時,司馬遷在《史記》中始作《屈原賈生列傳》,對屈原生平事跡有粗略記述,但對屈原的家室均只字未及。東漢王逸注釋《離騷》時,認為《離騷》“女媭之嬋媛”之“女媭”為屈原姊。王逸之后,對女媭釋說聚訟紛紜。近些年來,屈原故里湖北秭歸又流傳著一個與屈原關系密切的女性人物——屈姑或稱香錄。我們認為屈姑或香錄只是民間傳說故事,于史無憑,可能從“女媭屈原姊”附會而來,屈姑或香錄與女媭可能是一個人,即女媭。王逸的“女媭屈原姊”說較為可信,女媭應是屈原的姐姐。從秭歸民間習慣稱呼來看,“屈姑”也可用來稱呼女媭。
關鍵詞:屈姑;女媭;香錄;綜說;辨析
先秦文獻對屈原的記載闕如。至西漢時,史學家、文學家司馬遷在《史記》中始作《屈原賈生列傳》,對屈原生平事跡有粗略記述,但對屈原的父母、兄弟姐妹、子女、妻室等,均只字未及。東漢王逸注釋屈原作品《離騷》時,認為《離騷》中“朕皇考曰伯庸”之“伯庸”是屈原父,“女媭之嬋媛”之“女媭”為屈原姊。自宋至明清時期,傳說屈原有妻有子女,但正史未有此類記載。近些年來,屈原故里湖北秭歸又流傳著一個與屈原關系密切的女性人物,她就是屈姑,屈姑即屈幺姑的簡稱。屈姑何許人也?有的稱屈姑是指屈原的姐姐女媭,有的稱屈姑是指屈原的妹妹香錄。到底屈姑是誰呢?
女媭綜說
女媭最早見于屈原的《離騷》:“女媭之嬋媛兮,申申其詈予。”大意是女媭急得氣喘吁吁,反反復復責罵我。嬋媛:通“啴咺”,楚方言,喘息的意思,形容憤急的神態;申申:反反復復地;詈:責罵;予:我。東漢任校書郎官職期間的王逸在《楚辭章句》中注曰:“女媭,屈原姊也。”[1]古時言“先生者為姊,后生者為妹”,姊妹即姐妹。王逸之說在今存屈原作品注釋本中為最早,自王逸之后,對女媭釋說已近三十種,堪稱眾說紛紜。綜而言之,大致可分為五大類。
第一類是屈原至親類,即指女媭是屈原家庭主要成員。除上述王逸的“屈原姊”說之外,尚有四種說法:
妹說。此說源自鄭玄。王逸之后的東漢經學家鄭玄注釋《周易•歸妹》六三“歸妹以須”時稱:“須,有才智之稱。天文有須女,屈原之妹名女須。”[2]須與媭通。
母說。此說源自龔維英。龔氏是在王逸“女媭為屈原姊”的基礎上進行論述的,他首先承認“媭”即“姊”,然后舉宋代葉紹翁《四朝聞見錄》中宋高宗趙構稱母韋太后為“大姊姊”、《說文解字》“蜀謂母曰姐”等為例,斷“姊”或“姐”可釋為母。[3]
妻說。姜亮夫《楚辭通故》曰:“女媭者,戰國以來婦女幼小者娟好者之詞耳。”又說:“就詞氣論之,此不宜為姊氏,而當為小妻。”[4]據易重廉《屈原綜論》考證:《廣雅•釋親》云:“妻謂之嬬。”嬬須同也?!兑?bull;六三》“歸妹以須”,《經典釋文》云:“荀、陸作‘嬬’,陸云:‘妾’也。”《說文•女部》云:“嬬,下妻也。”[5]易氏從古代音義假借方式論證嬬、須、媭之同,妻謂之嬬,即媭可謂之妻。黃瓊《女媭究竟是誰》[6]一文從詩意、“詈”字含義及東晉袁山松(有稱袁崧)《宜都山川記》記載等方面論述,明確倡導女媭為屈原之妻。
女兒說。此說源起于民間傳說。在屈原沉江之地湖南汨羅一帶,民間流傳著屈原女兒女媭的故事。汨羅江邊玉笥山南側有一個土墩名望爺墩,相傳是女媭在其父屈原投江后,她獨自待在這個高墩上,悲痛地遙望其父能夠得救歸來。玉笥山下有一池塘名楚塘,清《湘陰縣圖志》載:“楚塘,大數畝。屈原女葬父于此取土,其地藕花重臺勝他處。”[7]劉石林《女媭考》一文在此傳說的基礎上,從“媭”字是古時少女的泛稱、“詈”言是女兒對父親的勸慰之語、“媭”在南楚方言中為女兒的代詞等方面申論,認為“女媭是屈原鐘愛的女兒”。[8]
第二類是屈原妾侍類,即指女媭是屈原身邊的賤妾、侍女等女性。主要有以下五說:
賤妾說。此說源起于唐代?!妒酚?bull;天官書》載有婺女星名,為二十八星宿之一,居玄武七宿之第三宿,又名須女。故唐代張守節《史記•天官書•正義》云:“須女四星,亦婺女。天少府也。須女,賤妾之稱,婦職之卑者。”[9]因此,明代汪瑗《楚辭集解》沿襲論云:“須者,賤妾之稱,以比黨人也。”又曰:“蓋嘗考之《天官書》,天女有織女三星,婺女四星??椗?,天女孫也,女之至貴者也。婺女,賤妾之稱,婦職之卑者?!稜栄拧吩唬?lsquo;須女,謂之婺女。’婺又作務。是婺星之為須女,須女之為賤女也明矣。故女須者,謂女之至賤者也。媭正作須,女旁者,后人所增耳。”[10]據我們檢閱,汪氏舉“《爾雅》曰‘須女,謂之婺女’”有誤,此言實出《廣雅》,并非《爾雅》。
侍妾說。湯炳正《楚辭今注》云:“女媭,即侍妾?!吨芤?bull;歸妹》六三‘歸妹以須’,漢帛書‘須’作‘嬬’?!墩f文》:‘嬬,下妻也。’下妻即侍妾。故《廣雅•釋親》云:‘妻謂之嬬。’嬬即須,亦即媭。”[11]湯氏從“儒,下妻”之“下”獨辟蹊徑,認為“下妻”是比正妻地位低下的侍妾。
使女說。明代李陳玉《楚辭箋注》云:“按天上有須女星,主管布帛、嫁娶。人間使女謂之須女,須者,有急則須之謂。”李氏又認為女媭是“下輩”,其云:“屈原所言‘女媭’,明是從上‘美人’生端。‘女媭’謂‘美人’之下輩,見美人遲暮,輒亦無端詬厲。”[12]此以“女媭之嬋媛”上文“恐美人之遲暮”言之,李氏認為“美人”喻屈原,女媭乃屈原下輩。
侍女說。清代陳遠新《屈子說志》云:“媭,女侍也。嬋媛,侍女態。”[13]此說雖與“使女”說略同,但同中有異。
女伴說。此說以郭沬若為代表。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編注、郭沬若譯之《離騷•九歌》一書注云:“女媭,女伴。媭,音虛。舊以為屈原妻,不確。”[14]郭沬若將“女媭之嬋媛”直接譯為“我的女伴她殷切地替我關心”。文懷沙《楚辭今繹》注“女媭”即曰:“繹文從沬若師,作女伴。”[15]
本類中,還有清人王闿運《楚辭釋》“妾之長稱媭”[16]之說、游國恩《楚辭論文集》“類似師傅保姆”[17]之說、陳士林“侍妾或女伴中之長者”[18]之說、金開誠“老大姊”[19]之說,等等,實多依“賤妾”、“使女”等引申而論,在此不一一贅述。
第三類是神巫類,即指女媭是屈原在《離騷》中描述的古代神巫。主要有以下三說:
女巫說。此說源起于唐初儒者顏師古。據劉永濟《屈賦通箋》介紹:《漢書•廣陵厲王胥傳》:“胥迎女巫李女須,使下神祝詛。女須泣曰:‘孝武帝下我。’左右皆伏。”顏師古注曰:“女須者,巫之名也。”故劉永濟據此曰:“女媭,蓋亦神巫之名。”[20]清代周拱辰《離騷拾細》云:“則須乃女巫之稱,與靈氛之詹卜同一流人,以為原姊,繆矣。”[21]周氏認為女媭與屈原《離騷》“索藑茅以筳篿兮,命靈氛為余占之”的靈氛都是神巫。吳廣平《楚辭全解》釋:“靈氛,即《山海經•大荒西經》靈山十巫中的‘巫朌(fén墳)’,是傳說中的上古神巫。”[22]據《國語•楚語》“在男曰覡,在女曰巫”[23]之說可知,吳氏所稱上古神巫靈氛即女巫。
神人說。何劍熏《楚辭拾沉》云:“《離騷》中的人物,或為古人,如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王、夏桀、殷紂、呂尚之類;一為神人,如望舒、飛廉、宓妃之類,皆無實際,女媭亦是。”[24]何氏意謂女媭是神話傳說中的神人。
巫長說。此說由張中一獨倡,其《屈原新傳》說:“《離騷》中能活動的人物主要有女媭,是《離騷》主人公靈均崇敬的巫師長者,他聽從女媭的告誡后,便面對著先祖重華陳詞中正。”同時,張氏又將女媭直接注釋為“女巫神的巫長”。[25]此說似沿清人王闿運《楚辭釋》“妾之長稱媭”之論申而述之。
第四類是藝術虛構類,即指女媭是屈原在《離騷》中塑造的一個藝術形象,或者說是屈原釆用的虛構藝術手法,并非確有所指。此類說法較多,具代表性者有以下五說:
黨人說。此說由明代汪瑗首倡,其《楚辭集解》云:“須者,賤妾之稱,以比黨人也。”[26]以屈原政敵(所謂黨人)比喻為賤妾,堪稱新論。后有儒者承汪氏之言,如清代劉夢鵬《屈子章句》云:“媭,眾女相弟兄之稱,蓋以比朝士大夫。”[27]劉氏之意,“媭”是喻指與屈原同朝并讒言屈原的上官大夫等黨人。
假設說。清代王樹枏《離騷注》直言:“女媭為設辭,并無其人。”[28]游國恩《屈原》說:“《離騷》中有一個‘女媭’,‘媭’為楚囯婦女的通稱,本是一個假設的人物。”[29]詹安泰《離騷箋疏》說:“我認為就篇中的設辭看,女媭和靈氛、巫咸應系同一類型的人物,如果突出一個姐、妹、賤妾、女伴之類的人物,反覺不倫不類。其實,這一系列的假設人物,都是屈原為了表明心曲而提出來的。”[30]雖然游氏與詹氏皆認為女媭是“假設人物”,但依據不同。游氏依《說文解字》“媭,女字”而論,詹氏依“女媭之嬋媛”下段詩意而論。
美女說。從藥汀《屈原賦辨譯•離騷卷》注:“女媭,一位多情美女。……‘女媭’是屈子辭賦中的一個藝術形象,是屈子借女媭之口藝術地抒發自己所見所聞所感,是從側面營造場景,借以排憂抒憤抗志揚德。”[31]意謂女媭是屈原塑造的一位多情的美女形象。
寓言說。金開誠等著《屈原集校注》稱:“這里‘女媭’只是寓言,并非實有其人。因為屈原曾以美人自喻,所以對他進行責勸的人也假設為女性,這正如上文嫉其蛾眉者,必設為‘眾女’一樣。”[32]金氏舉“女媭之嬋媛”上文“眾女嫉余之蛾眉”之“眾女”為例,意在強調女媭并非實指,是女之泛稱或通稱。
方言說。陸侃如與馮元君合著的《中國詩史》云:“他們或以媭為賤妾,或以為有才智者,解釋竟至相反,其誤在于深求。其實‘媭’是楚國方言,屈姊呂妹均名媭,正如現在北方女孩多名‘妞’一樣。”[33]并舉《漢書•高后紀》所載呂后之妹即樊噲之妻呂媭等為例,認為“媭”是方言。
本類之中,還有明代張鳳翼《楚辭合纂》“媭者女人通稱”[34]之說、清人王闿運《楚辭釋》“女有才智者”[35]之說、蕭兵《楚辭與神話》“美神”[36]說等等。
第五類是雜說類,即指女媭是屈原在《離騷》中言及的另類人或物,即別有所指。此類說法較多,具代表性者有以下三說:
星宿說。聞一多《離騷解詁乙》云:“《開元占經•北方七宿占篇》引石氏曰:‘媭女四星。’又引巫咸曰:‘須女,天女也。’疑女媭即媭女。”[37]李嘉言《〈離騷〉叢說》[38]一文中有專論“女媭為星宿說”,認為“‘女媭’與‘須女’同意,須女本是星名”。近年,戴偉華撰《〈離騷〉“女媭”為女星宿名的文化詮釋》專文,認為:“媭(婺)女,是二十八宿之一?!峨x騷》中的‘女媭’為二十八宿之一的‘女’星宿。”[39]此星宿說之類均認為女媭是星宿須女的倒文。
先妣說。此說也由聞一多啟之,《離騷解詁乙》云:“須湏古本與沬同字,并音莫沸切。媭從須聲,與妹從未聲無別,媭蓋妹之異文?!妒辣尽吩唬?lsquo;陸終取鬼方之妹,謂之女嬇。’(《史記•楚世家•索隱》、《路史后紀》八注引。)以沬又作靧(《漢書•禮樂志》注引晉灼曰:‘沬古靧字。’)例之,女媭似又即女嬇,楚之先妣也。”[40]此說主要從音切原理及通轉方式論之。
女修說。此說由黃震云發起,其《楚辭通論》說:“值得指出的是女媭詈予的內容只是舉了鯀的一個例子,……向重華陳辭,……女媭和舜(重華)同時。……重華(帝舜有虞)是高陽的六世孫,女修為秦之先母,……女修是高陽的孫女(裔孫),時間在鯀之后、舜之前。女媭就是女修,乃音同字異罷了。”又說:“根據《史記•秦本紀》,秦之祖先不知何許人,但其可知的母系血緣祖是高陽之孫女,名字叫女修,修即為媭。”[41]此說主要以“音同字異”推論“女媭就是女修”,即《史記•秦本紀》所載之“女修”:“秦之先,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修。女修織,玄鳥隕卵,女修吞之,生子大業。”[42]
由上述五大類中的二十八種說法可以看出,雖然異說紛至,但是有兩種現象特別引人注意:一是作為人或神而論,幾乎都承認女媭或媭的性別為女性;二是將“女媭”二字分而論者較多,獨以“媭”字論者更多,且歧見紛出。
屈姑源流
屈姑是秭歸一帶因屈原而流傳的民間故事。查閱當代公開出版的書籍,發現主要有三種說法。
一、屈原的妹妹香錄化作“幺姑鳥”
由寧發新整理并于1983年出版的《屈原的傳說》中的《幺姑鳥》[43],是當今所見最早的有關屈姑的傳說故事。故事梗概是,在秭歸歸州一帶,有一種形似八哥的小鳥,殷紅的小嘴,絢麗的羽毛,綺美的尾巴,名叫幺姑鳥。每逢端午節前,便成群結隊飛到長江北岸的屈原沱,其啼叫聲音如同“我哥回喲!我哥回喲!……”屈原的妹妹屈幺姑香錄思念屈原心切,在山巔悲痛地遙望沉江的屈原能夠得救歸來,聲聲呼喚“我哥回喲!我哥回喲!……”說這種小鳥即由屈原的妹妹屈幺姑香錄的精靈所變,故鳥名“幺姑鳥”,又名“我哥回”。本故事的主人公是“屈原的妹妹屈幺姑香錄”,也言及“女媭姐姐”。文中有“屈原的妹妹香錄,鄉親們又親切地稱她屈幺姑”之言。
以屈原妹妹香錄身份出現在寧發新《屈原的傳說》故事之中,另外還有《三星照半月》、《珍珠巖》、《照面井》。
二、屈原的妹妹屈幺姑化作“幺姑鳥”
自寧發新《屈原的傳說》于1983年出版后,一些版本中的《幺姑鳥》傳說故事則無“香錄”名,均是以“妹妹屈幺姑”概而言之,只是故事梗概大同小異。如白庚勝總主編《中國民間故事全書•湖北•秭歸卷》(2007年出版)中的《幺姑鳥》[44],文字敘述、層次結構幾乎與原寧發新的《幺姑鳥》一模一樣,只是將早先《幺姑鳥》中的“屈原的妹妹香錄,鄉親們又親切地稱她屈幺姑”改為“屈原的妹妹屈幺姑,鄉親們又親切地稱她幺姑”,僅舍棄“香錄”之名。再如盧丹主編《屈原傳說》[45]、呂紅文《三峽鑒賞志》[46]等出版物中有關《幺姑鳥》的傳說故事,也無“屈原的妹妹香錄”之說,同樣以“妹妹屈幺姑”代之。盧丹主編《屈原傳說》一書,是2008年6月國務院公布秭歸“屈原傳說”為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之前申報期間,由秭歸縣文化旅游局、秭歸縣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主持搜集整理并申報成功后,于2012年公開出版,其版本不僅內容全,而且具有代表性、權威性。其《幺姑鳥》文尾注明:“寧發新、宋克順采錄、子規修訂”,修定的主要方式是取消了“香錄”人名。
王健強《世界文化名人屈原》[47]中《神魚》傳說故事主人公是“屈原的妹妹屈幺姑”,而早于王氏的寧發新《屈原的傳說》中《神魚》傳說故事主人公則是“屈原的姐姐女媭”。
三、屈原的妹妹屈幺姑化作“我哥回”鳥
此故事名稱為《我哥回》[48],故事情節似是“屈原的妹妹屈幺姑化作‘幺姑鳥’”的翻版,將原故事名稱《幺姑鳥》改換為《我哥回》,其故事情節、文字描述略有改動。白庚勝總主編的《中國民間故事全書•湖北•秭歸卷》、盧丹主編的《屈原傳說》等,將原寧發新的《三星照半月》、《珍珠巖》、《照面井》中的屈原“妹妹香錄”也都改換為“幺姑妹妹”或“妹妹屈幺姑”。
寧發新《屈原的傳說》共搜集故事三十個,其中與姐姐女媭相關的有八個:《九畹芝蘭》、《女媭砧》、《頌橘坡》、《三件寶》、《濯纓泉》、《神魚》、《菖蒲劍》、《紗帽翅》;與妹妹屈幺姑香錄相關的有四個:《幺姑鳥》、《三星照半月》、《珍珠巖》、《照面井》,這四個也是姐姐女媭、妹妹屈幺姑香錄同時出現的傳說故事。
女媭與屈姑辨析
先說女媭。從五大類二十八種說法中可以看出,這些說法主要集中在明清至今。同時可見,除“女媭屈原姊”外,其余多以四種形式論之:一是依“女媭,屈原姊”申論;二是以“女媭之嬋媛”詩句前后詩意情境推論;三是以音義通轉方式推論;四是以民間傳說引論。雖然各有所據,但也各有缺陷,不足為信。有的說法早已澄凊。如“妹”說,清代段玉裁《說文解字注》指出:“惟鄭注《周易》‘屈原之妹名女須’,……‘妹’字恐‘姊’字之偽。”[49]意思是說鄭玄注釋《周易》“歸妹以須”之“須”時,本是引用王逸“女媭,屈原姊”,卻將“姊”誤為“妹”,由“歸妹”之“妹”引起混淆,亦即謂鄭玄所注“屈原之妹名女須”實為“屈原之姊名女須”,后人也多認同段氏之言。再如龔維英的“女媭為屈母”說,戴偉華撰《女媭非屈母——與龔維英同志商榷》專文反駁,認為龔氏“憑虛立論”,指龔氏引《四朝聞見錄》中宋高宗趙構稱母韋太后為“大姊姊”之例說:“查對原文乃‘大姐姐’,而不是‘大姊姊’。”文尾結論:“如此看來,《屈母說》雖為新解,疑竇尚多,其中還涉及到研究方法的問題。……不可翻空獵奇,夸世駭俗。”[50]龔氏的“女媭為屈母”說僅為一家之言,至今無人附合,使人難以認同。尚有“先妣”、“女修”、“女兒”等說法也是一家之言。
綜合各家對女媭的論說,我們認為王逸的“屈原姊”較可信。理由有五:第一,在王逸《楚辭章句》中言“女媭屈原姊”有二見,除《離騷》之外,注《九歌•湘君》“女嬋媛兮為余太息”云:“女謂女媭,屈原姊也。”[51]意即“女”是女媭之簡言。王逸之說最早,而且去古未遠,其說必有其據,在無確鑿證據之前不宜輕易否定古注;第二,古楚地確有“謂姊為媭”之方言。漢儒許慎《說文解字•女部》云:“媭,女字也?!冻~》曰‘女媭之嬋媛’。賈侍中說:‘楚人謂姊為媭’。”[52]這條證據最為重要。據當代學者華欣考察:“早于王逸的賈逵曾作《離騷經章句》,其書雖早已失傳,但佚文還略可考見。……許慎為賈逵弟子。據許慎之子許沖給漢安帝的上書說:‘臣父……慎本從逵受古學,……慎博問通人,考之于逵,作《說文解字》。’許慎《說文》注解‘媭’字,在引《楚詞•離騷》文句之后,即引證他的老師賈逵的說法‘楚人謂姊為媭’,可見這里引的當系賈逵《離騷經章句》的佚文。”[53]賈逵即賈侍中(30—101),因其曾任侍中官職故稱,是東漢著名的經學家、天文學家。撰有《春秋左氏傳解詁》、《國語解詁》等,已佚。由此可見,許慎所引“楚人謂姊為媭”有其據,即源于其師賈逵之言,也有可信度;第三,“秭歸”地名即源于“姊歸”。北魏酈道元《水經注•江水》云:“袁山松曰:屈原有賢姊,聞原放逐,亦來歸,喻令自寬全。鄉人冀其見從,因名曰秭歸,即《離騷》所謂女媭嬋媛以詈予也。……東北六十里有女媭廟,搗衣石猶存。”[54]宋代洪興祖《楚辭補注》引用這一段記述后注明:“秭與姊同。”[55]屈原放逐后是否回過秭歸呢?清代胡文英《屈騷指掌》云:“《離騷》先述祖父,中及其姊,末曰‘國無人’,玩其嚴整,是初被疏放時,回秭歸故居所作。”[56]酈氏所引源自東晉袁山松的《宜都山川記》,說明“秭歸”源于“姊歸”之說較早,至遲于東晉。同時可知,秭歸鄉人為紀念賢姊女媭,在東晉或東晉前即修建有女媭廟;第四,主“女媭屈原姊”說的《楚辭》注本影響廣泛。自漢至清有影響的《楚辭》注本多承襲王逸《楚辭章句》“女媭屈原姊”之說,如宋代洪興祖《楚辭補注》、朱熹《楚辭集注》、清代戴震《屈原賦注》等,這五種《楚辭》注本最受歷代學人的重視和稱引,在屈原學或稱楚辭學的歷史上都占有很重要的位置,說明“姊”說已成主流,能被多數人接受;第五,根據《離騷》“女媭之嬋媛兮,申申其詈予”下文女媭所詈的內容和語言方式來看,也合“女媭屈原姊”的身份。女媭勸誡屈原應該明哲保身,不能過于率直而不顧自身安危,并舉夏禹的父親鯀為例,鯀即“婞直以亡身”。用詈罵的口氣來教訓屈原的人,不可能是屈原的妹妹或女兒,更不可能是屈原的妻妾、女伴、使女之輩。
再說屈姑。屈姑主要源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秭歸民間傳說,出現較晚,且史籍無載。另外,被傳為屈原妹妹的香錄,是從“香爐坪”地名附會出來的一個人名?!讹鰵w縣志》載:“屈原宅基,位于樂平里南側的香爐坪?!端囄念惥?bull;居處部》引庾仲雍《荊州記》:‘(秭歸)縣北一百里有屈平故宅,方七頃,累石為屋基。’”[57]屈原故宅在香爐坪,依香爐坪地名命名“香錄”則表現出屈原故里鄉親對屈原的懷念之情。以鳥的自然鳴叫現象創作出《幺姑鳥》、《我哥回》故事也是一大創造,更加突出了對屈原的深切眷戀。屈原妹妹香錄同樣無史籍記載。
最后,再說女媭與屈姑的關聯問題。第一,女媭有古籍文獻記載,屈姑或香錄只是民間傳說。我們只能相信古籍文獻,女媭是真實存在的,屈姑或香錄于史無憑,故存疑;第二,屈姑的稱謂對象在屈原誕生地樂平里是有區別的。屈姑為屈幺姑的簡稱,樂平里習俗稱謂的“屈姑”,多是屈氏家族之外者對屈家女子的稱呼,故稱謂中帶上“屈”的姓氏,對屈家的姐姐或妹妹均可用這種稱呼,也就是說屈原的姐姐女媭或妹妹香錄都可稱呼為屈幺姑,有的以示尊敬,則不帶姓氏“屈”,即稱呼幺姑。但是,屈氏家族自家的下輩稱呼父親的姐姐或妹妹,只能稱呼幺姑,如果加上“屈”的姓氏來稱呼自家的人,則被視作大不敬。有的以示大、小排行,也稱大幺姑、小幺姑;第三,屈姑或香錄與女媭在秭歸民間傳說故事中存在相互混淆現象。如《神魚》傳說故事即如此,有的主人公是“屈原的妹妹屈幺姑”,有的主人公則是“屈原的姐姐女媭”。由此,正如易煒在《屈幺姑何許人》一文中考論后所言:“我以為幺姑與女媭實為一人。”[58]我們也認為屈姑或香錄與女媭可能是同一個人,也就是說有關屈姑或香錄的傳說故事多由“女媭屈原姊”附會而來。因為女媭在秭歸深入人心,按《宜都山川記》記載,不僅“秭歸”地名源于女媭,而且在屈原誕生地樂平里一帶還有女媭廟、女媭搗衣石。同時,從當初《幺姑鳥》“屈原的妹妹香錄”到后來以“妹妹屈幺姑”取代香錄來看,也可證明屈姑或香錄與女媭可能是同一個人,即女媭。
總而言之,我們認為屈姑或香錄只是民間傳說故事,于史無憑,可能從“女媭屈原姊”附會而來,屈姑或香錄與女媭可能是同一個人,王逸的“女媭屈原姊”說較為可信,女媭應是屈原的姐姐。從秭歸民間習慣稱呼來看,屈姑既可稱呼屈原的妹妹,也可用來稱呼屈原的姐姐女媭。正確與否,愿就教于大方之家。
注釋:
[1][51][55]洪興祖撰、白化文等點?!冻o補注》,中華書局,2002年版,第18—19頁、第18頁、第61—62頁。
[2]朱季海撰《楚辭解故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1年,第44頁。
[3]龔維英《女媭為屈母說》,載《貴州社會科學》1982年第3期,第92—93頁。
[4]周建忠、湯漳平主編《楚辭學通典》(楚辭學文庫第四卷),湖北教育出版社,2003年,第224頁。
[5]易重廉著《屈原綜論》,岳麓書社,2012年,第17頁。
[6]黃瓊《女媭究竟是誰》,載中國屈原學會編《中國楚辭學》第十七輯,學苑出版社,2011年,第291—294頁。
[7]劉石林著《汨羅江畔屈子祠》,湖南人民出版社,2003年,第70頁。
[8]劉石林《女媭考》,載《求索》1990年第2期,第86—89頁。
[9][20][21][24][26][27][28][34]崔富章、李大明主編《楚辭集校集釋》(楚辭學文庫第一卷),湖北教育出版社,2003年,第304頁(沈德鴻條目)、第305—306頁、第302頁、第308頁、第301—302頁、第303頁、第304頁、第301頁。
[10][12][13][16][35]游國恩著、游寶諒編《游國恩楚辭論著集》(第一卷),中華書局,2008年版,第184頁、第185頁、第186頁、第188頁、第188頁。
[11]湯炳正等《楚辭今注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2年,第17頁。
[14]屈原著、郭沬若譯《離騷•九歌》(中國古典文學小叢書),人民文學出版社,1987年,第23頁。
[15]文懷沙譯解、李之柔整理《楚辭今繹》(東方國學叢書),東方出版社,2015年,第22頁。
[17][29]游國恩著、游寶諒編《游國恩楚辭論著集》(第四卷),中華書局,2008年版,第7頁、第327頁。
[18]陳士林《〈楚辭〉“女媭”與彝語mo21ni55》,載《民族語文》1991年第2期,第31—34頁。
[19][32]金開誠等著《屈原集校注》(上冊),中華書局,2011年版,第58頁、第58頁。
[22]吳廣平撰《楚辭全解》(古典名著標準讀本),岳麓書社,2008年,第40頁。
[23]陳桐生譯注《國語•楚語下》(中華經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叢書),中華書局,2013年,第621頁。
[25]張中一著《屈原新傳》,貴州人民出版社,1993年,第28—29頁。
[30]詹安泰《離騷箋疏》,湖北人民出版社,1981年,第47頁。
[31]從藥汀著《屈原賦辨譯•離騷卷》,故宮出版社,2012年,第84頁。
[33]陸侃如、馮元君著《中國詩史》(20世紀經典學術史),百花文藝出版社,1999年,第97頁。
[36]蕭兵著《楚辭與神話》,江蘇古籍出版社,1987年,第176頁。
[37][40]聞一多著,孫黨伯、袁謇正主編《聞一多全集》(第五冊),湖北人民出版社,1993年,第302頁、第303頁。
[38]李嘉言《〈離騷〉叢說》,載《河南師大學報(社會科學版)》1982年第5期,第17—20頁。
[39]戴偉華《〈離騷〉“女媭”為女星宿名的文化詮釋》,載《中山大學學報(社會科學版)》2015年第1期,第1—9頁。
[41]黃震云著《楚辭通論》,湖南教育出版社,1997年,第237、71頁。
[42]司馬遷著《史記•秦本紀》,岳麓書社,2001年,第29頁。
[43]寧發新整理《屈原的傳說》,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,1983年,第143—148頁。
[44][48]白庚勝總主編《中國民間故事全書•湖北•秭歸卷》,知識產權出叛社,2007年,第101—103頁、第132—133頁。
[45]盧丹主編《屈原傳說》,三峽電子音像出版社,2012年,第33—36頁。
[46]呂紅文著《三峽鑒賞志》,四川美術出版社,1989年,第436—437頁。
[47]王健強《世界文化名人屈原》,湖北辭書出版社,2001年,第106頁。
[49]段玉裁撰《說文解字注》,中華書局,2015年版,第623頁。
[50]戴偉華《女媭非屈母——與龔維英同志商榷》,載《貴州社會科學》1982年第5期,第95—96頁。
[52]許慎撰、徐鉉校定《說文解字》,中華書局,2003年版,第260頁。
[53]華欣《談談〈離騷〉中的女媭》,載《延邊大學學報(社會科學版)》1981年第4期,第53—54頁。
[54]酈道元著、陳橋驛校證《水經注》,中華書局,2013年,第757頁。
[56]胡文英《屈騷指掌》(卷一),北京古籍出版社,1979年,第1頁。
[57]湖北省秭歸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纂《秭歸縣志》,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,1991年,第357頁。
[58]齊克主編《屈原•端午•龍舟》,《江河文學》社,1985年,第52頁。
?。ㄗ髡呦抵袊瓕W會常務理事,《中國楚辭學》編委,宜昌市屈原學會副會長,湖北省秭歸縣屈原紀念館副研究館員。)
作者簡介:
譚家斌(1965—),男,湖北秭歸人,現供職于秭歸縣屈原紀念館(文物局),副研究館員。系中國屈原學會常務理事,《中國楚辭學》編委。著有《屈學問題綜論》、《屈原頌》、《屈原祠》、《詩魂遺響——中國現代文化名人與屈原》等,在《光明日報》、《中國社會科學報》、《云夢學刊》、《職大學報》、《湖北日報》、《湖南日報》、《三峽大學學報》等報刊發表屈原學或稱楚辭學論文50余篇。主要研究方向為屈原與楚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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